
NO . 19恒瑞盈
酉阳文学面孔——70后作家推介
任明友近照
01
简介
任明友,男,重庆酉阳人,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酉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生于1975年,初中肄业,1993年南下广东打工,1995年底走投无路之下开始尝试写作。作品散见于《工人日报》《羊城晚报》《星星》《诗林》《诗选刊》《青年文摘》等。
2001年与诗友创办民间诗刊《打工诗人》,曾供职《惠州文学》《南方文学》等杂志社,出版诗集《打工那些年》。2001年,任明友与诗友创办了民间诗报《打工诗人》,他是“打工诗人”的主要发起者之一。其代表作有《访古四章》等。他的诗歌创作融合了民族传统与都市生活的双重体验,呈现了少数民族诗人在原乡想象和工业文明之间的挣扎和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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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作
03
代表作
一、任明友的诗歌
◎寻找
现在,我必须去寻找
生活在南方的日子
不断有朋友问起
关于我们土家族赶尸的传说
而这个传说
早已遗失在少年时代
一些与漂泊密切相亲的野草
以及荒诞不经的梦
退化成今天唯一可见的祭品
朋友的执着
迫使我踏上寻找的战车
生活的长矛和弓箭
布满故乡的每一条羊肠小道
春天的花朵上开出
比时代更为冷硬的阴谋
可是,寻找传说中的赶尸
已成为继续生活下去的借口
我的寻找从一曲毕兹卡开始
或者,把一出傩戏刻成墓志铭
迎着那些长矛和弓箭
沉睡的历史流出有毒的梦涎
从已经丧失原韵的赶杖中突围
寻找仍在进行,但已毫无意义
在远没有抵达真相的时刻
我被族人独有的摆手舞
匠制成一具干尸
接受一种来历不明的驱赶
◎转过身去
锃亮的阳光突然变得浑浊
紧随着,柔软的风也渐渐坚硬起来
公路两旁的行道树
无声地忍受着尘霾的欺凌
街对面,一个被岁月挤压的拾荒老人
正在追逐一张奔跑着的废纸片
他蹒跚的双腿,每向前一步
就有一些发霉的往事
从他破烂的裤管掉了下来
转过身去,我看见第一滴雨珠
砸在一棵行道树的某一片树叶上
瞬间分崩离析,继而消弥无形
这滴雨珠从出生到死亡
没有谁为它鼓掌,也没谁为它默哀
但它融入尘世的姿式
却是那么的流畅。而此刻
我清晰地听到恒瑞盈
与我已是背向而行的拾荒老人
发出了一连串惊喜的叫声
◎窗
一场大旱让故乡打了个趔趄
残破不堪的祖屋
为此,碎掉了最后一扇窗
没有窗的日子
白天没有一丝生气
那夜,却十分地轻薄
我决定南下寻找一扇窗
一扇充满激情的
充满灵性的
淌着血液的窗
十余年过去
我终于找到了这扇窗
当我把窗安装在祖屋后
我的脸却被这扇窗
给捂住了,我的眼
也被这扇窗,给遮住了
◎1993年,使用“丈量”这个词语
1993年3月4日,以故乡为起点,以南方为终点
我拉开生活的卷尺,尝试使用“丈量”这个词语
我最初的梦想是丈量出人生的长度
四川省,涪陵地区,酉阳县,李溪区,南龙乡,潭溪村四组
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县,丹灶镇,银河村,达兴表壳厂
这些地名,上一分钟仿佛还是卷尺上的厘米刻度线
下一秒钟就转换成卷尺上的毫米刻度线
这些刻度线的转换,把“丈量”转换成一个名词
从老家到南方,最先徒步十五公里,这是生活的迎头痛击
崎岖的山路,让老家在身后慢慢缩小
到达贵州省松桃县甘龙区之后,老家缩小成“故乡”两个字
坐上开往湖南省吉首市火车站的长途客车
从326国道转到319国道,二百六十三公里的行程
途经四川秀山和湖南花垣两个县城
这一段行程,我把“丈量”当成一个动词
丈量乡村到集镇的距离,丈量集镇到县城的距离
1993年的绿皮火车,带着我从吉首出发
湖南怀化、娄底、湘潭、株洲、衡阳、郴州
广东韶关、清远、广州,我与这些城市擦肩而过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与这些城市结下一段露水情缘
一千二百公里的铁轨,让我无法界定“丈量”一词的属性
从不同故乡奔向南方的打工人,表达着同一种情绪
一起接受这些城市的包容和悲悯
从广州火车站到南海县丹灶镇,我坐上了短途中巴车
经过广州荔湾、芳村、佛山大沥、罗村、南庄、西樵
匪夷所思的剧情,在九十多公里的南方公路上反复上演
这段路程,“丈量”变成了一个形容词
天堂到地狱之间的距离,也许仅一厘米
也许仅一毫米
达兴表壳厂的员工宿舍,不足两平方米的铁架床
安放我疲惫的身体,以及正在慢慢消失的灵魂
我用目测的方式,丈量今天和明天的距离
丈量黑夜和白天的距离,丈量梦想和现实的距离
二、任明友小说
◎从脚趾武装到牙齿
凌晨六点,曦光初露,街边那一排排肆意放纵了一个晚上的霓虹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却还散发着慵懒的光晕,黄黄粉粉的都有,挺色情的。
尤环掀开被子,舒展了一下裸着的身子,一身的丘丘壑壑,散发着乳白色的光晕,让整个房间刹那间就明亮了起来。尤环用力深呼吸了两下,赤着脚走到窗边,望了望窗外几眼。街上只有少许有事早起的人,脚步显得有些匆忙。
例行功课地上了趟洗手间,尤环已经没了睡意,于是刷牙、洗脸,之后面无表情地坐到梳妆台前。这时的尤环无疑就是一具僵尸般的模样。
尤环要开始化妆了。化妆,这是惯例。是从事这一行的必要准备,或者说工作原则。若不化妆,她那因纵欲过度的真实模样就会让顾客倒胃口的,换句话说,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就很难走近她的身体。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是现今社会最高尚无比的东西,才不愿轻易挨近她那骨子和皮肤都肮脏着的身体呢!
对于长期都在化妆的女人来说,化妆是一件极为单调乏味的工作。可这种单调乏味的工作,尤环已经做了好几年了,她厌烦得心里都生了茧。但是她不得不去做。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谁叫你是妓女!
她心里向自己怒吼了一句。
她从台上取了瓶专门涂脚趾的绿色油膏。
许多人,尤环想,许多人,她停顿了一下,心里补充了几个字继续想,许多同行的女人,都觉得脚趾化不化妆无所谓,反正穿上袜子套上鞋子之后啥都看不见。
这种理解,多么偏颇!多么愚昧!多么无知!
尤环心里接连冷笑了三下。她可不那么认为。她现在都还记忆犹新,自己至少有四宗大生意,就因了脚趾没化妆而功亏一篑。特别最后那次给她记忆尤其深刻。
那是一个来自台湾的阔佬。以前曾不少于十次和她共同跋涉过性爱之河,每次的交易额都颇为可观,动辄上千元,是她自定收费标准的四五倍。尤环有几次居然怀疑别人付的是假钞,可拿到验钞机上检试,却是可以放开胆子用的那种。那次阔佬来找她,不知哪条神经突然发杈生枝了,兴趣蛮高地要从她头顶吻到脚底。开始,阔佬那两片臭唇对她胴体的轰炸都未发生意外。当吻到脚趾时,阔佬伏住没了动静。当时尤环还以为那色鬼的欲火炽热了,就在心里作好了承受炼狱的准备。静静地过了足足一分钟时间,那家伙猛然跳起,抓住尤环的头发,拳头雨点般落下。
尤环哭丧着脸抽抽嗒嗒地问其故,那阔佬脸色铁青,伸出右手食指指了一下她的脚,一言不发,眼神狰狞无比。
她俯下头仔细观察自己的脚。没什么呀,光滑、白润、细嫩,线条十分流畅,完全符合审美标准的。她把迷惘哀怨的表情凄凄楚楚地向阔佬网过去。
阔佬根本不为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所动,猛地蹿近前,粗大的手指捏住她的脚趾狠劲搓揉。她忍不住大声尖叫,叫声比死了父母还惨。阔佬咬牙切齿地说:“臭婊子,你的脚趾怎么不化妆?趾甲又那么长!”阔佬愤怒转身,摔门而去。
尤环一下懵了,心里十万匹泥马飞奔而过。
外国人曾讥讽我们:“中国人只有流了血之后才能吸取教训。”尤环后来无意中从书上看到这句话,为之足足心痛伤感了半年。
那是一个可恶的性变态狂。尤环想。
操他祖宗十八代。尤环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尤环想了,骂了,只是从此以后,总不吝啬花一些时间在脚趾上。
梳妆台上密密麻麻码放着四五十个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全是化妆用的。尤环虽然每天都在用这些东西,但她却把这些东西的名称认不完。她只是要用这些东西而已,她的职业让她无形中与这些东西结下了不解之缘,或者说是某种誓规盟约。所以,她并不需要去认得它们,只要会用就OK。她由此感到,人,为了活着,所说的一些话,所做的某些事,是多么滑稽,多么可笑的无聊之举。无聊的程度,简直等于花费极大心神去思考“放个屁是脱了裤子好还是不脱裤子好”这么一个问题。
这时,尤环感觉自己的眼角有一颗泪珠在向外使着劲儿挤。
该对膝盖进行化妆了。尤环抹了一下眼角,心里又叹息了一下。她想,在生意场上,在妓女的生意场上,膝盖是一个多么不容忽视的部位啊!膝盖,在两种(或者三种)情形下起着别的部位不可替代的作用。
不过,让尤环恼火的是,她冥思苦想了若干时日,一直未能用合适的语言把这两种(或者三种)情形准确地诠释、表述出来。
当尤环把化妆这项“工作”做完了腹部准备去侍弄肚脐的时候,电话铃催命似的响了起来。她停止了手中的忙活,也没立即去接电话。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想,是谁这么早打电话呢?想了一会,她心说,有可能是弹仔吧?
自两个月前弹仔和她有了第一次愉快的合作之后,弹仔就表示喜欢上了她那行云流水的功夫和出神入化的技巧。弹仔几次都说,那不仅给了他生理上的满足,同时,也让他心里感到无比愉悦,心理上那种熨贴的感觉,就犹如两人裸体缠绕着时那般紧密。从弹仔隔三岔五驾着那辆豪华跑车跑一百多里路来找她这一点,似乎可以相信他的喜欢是真的。
弹仔是个不错的男人,才三十多岁就在这个城市商界中闯下了赫赫声名。他有钱倒是次要的,尤环总这么认为。关键是他每次来找她,业务合作之前或合作之后,总舍得花时间费心情与她营建一种只有幸福伴侣才有可能酝酿出来的家的温馨氛围。比如一起动手择菜煮饭,或者坐在一张短桌边头顶着头走两盘跳棋什么的。这让尤环无比感动。在她这几年从事“身体零售商”的生涯中,谁个顾客把她当人看呢!大家只在意她的美貌,只在意她那没穿衣服时的一身嫩肉。
在尤环意识中,全身上下,最难侍弄的就是肚脐。对于肉体出租行业的从业者来说,没有谁不知道这样一种打扮方式,穿一件窄窄紧紧短短的上衣,衣服与裤子之间留个大约四五寸宽的间隙,雪白嫩润的肌肤就在间隙中大放春光。人一稍微晃动身子,那一眼要么泛银要么泛蓝要么泛紫的肚脐就一晃一晃落入旁人视野,很是勾人欲念。尤环曾多次询问顾客,证实了那一眼肚脐居然对一宗生意能否成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尤环感到既悲哀又可笑。在实际生活中,许多人都能接受“你像个JB”这么一句极具污辱性、刻薄无比的挖苦话,但却难接受“你像个二百五的肚脐眼”这句话。究其因由,前者虽然丑陋,意念中是无比恶心的,但它却起着传宗接代这么重要的作用,人类的繁衍续存全靠它。可肚脐眼呢?任何用处都没有,简直是占了茅坑拉不出屎。
电话不屈不挠地响着。尤环慵懒地挺了一下腰,两手平举伸了伸,慢慢吞吞立起身,趿着没有后跟的绒布拖鞋“踢踏踢踏”踱到电话旁。抓起话筒,尤环软绵绵地“喂”了一声。
果然是弹仔。
弹仔说请他出去吃早餐。
弹仔说想包养她,希望她肯应允。关于具体事宜吃早餐时再商量。
尤环一口回绝。
其实,被一个既富有又年轻的男人包养起来,是所有妓女都梦寐以求的好事儿,那是烟花行业中才兴起没几年的一种时髦的就业方式。在一个既像家又不是家的氛围中,许多对男女,在钱和欲为基底的构建形式下,排演出了许多似是而非的,或许根本就是病歪歪的临时爱情。其中,有钱的男人获得了生理上的快意,没钱的女人获得了心理上的满足。彼此各有所需,又都有其获,多美妙的一件事儿啊!
尤环想,自己有可能是这个行业中最离经叛道的成员。她打第一次为男人松开裤腰带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不做别人的“二奶”、“小三”什么的。她很坚定地告诉自己,笼中金丝鸟固然高贵,却是没有自由的。我尤环出租肉体维持生计不就是图个自由吗?!尤环心说。当初,尤环就是忍受不了流水线上那一日又一日,束得紧紧的连放个屁都得赶时间没半点儿活着的滋味的烦困,才愤然脱裤成妓的。此刻,她心里痛了一下,问了自己一个问题:那些狗日的暴发户为何连一个躺着身子求生的女孩的自由都想剥夺呢?
弹仔电话里的态度强硬,也很诚恳。他说,我希望你能答应我,相信我不但能给你钱,也会给你爱情。
尤环握着话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问,可你能给我自由吗?
电话那端噎了一下,而后声音突然高了起来。你还要什么样的自由?是不是除了我之外还想去抠别人的钱?或者不抠钱,只想能随心所欲地跟你中意的男人上床?
王八蛋,你他妈的知不知道老娘捐了多少钱给一些慈善机构?你知不知道你每次给我的打赏费有一半都被我施舍给了街边的乞讨者?你个狗日的暴发户,不就是钱多了点!老娘间接帮你行了多少善积了多少德,你他妈的知道不?尤环突然愤怒起来,对着话筒大骂了一阵,之后狠狠挂掉了,坐回椅子开始发怔。
电话存心作对似的又响了起来。
尤环一下感到烦躁无比,气咻咻地立起身,把电话猛地提起来又迅速地狠狠地掼下去,于是电话就很不温柔地挂断了。她立着身子思索了十来秒钟,纯粹把话筒提起来丢到了一旁。她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一切的一切,包括欢乐,包括积郁,都随之消失。她感觉到了一种万念俱灰、空空如也的解脱。这样一种解脱居然让她的心情畅快无比。
经过这么一搅和,尤环更觉疲惫,对化妆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窗外开始人声嚷嚷了,一些卖小吃的小贩推着流动餐车在街上流动,大声喝卖。尤环一下感觉肚子饿了起来,立起身打算出去吃早餐。
出门前,尤环习惯性地站到壁镜前打量自己,才发现自己还未梳头。她既伤感又无奈地自我嘲笑了两声,把已斜挂在胸前的小坤包取下来,坐回到梳妆台前。
梳完头后,尤环不经意地又开始了还没完成的化妆工作。
尤环仔细地为自己涂了唇膏,描了眉,画好颊,盘了个时下最为流行的发髻。之后,选了一瓶具有光泽性的油脂化妆品,匀匀地涂在脖子四周及裸露着的肩臂上。于是,她整个儿就变了样,本就漂亮的脸庞更增了妖冶、妩媚的魅力。
尤环再次站到壁境前照自己。她自我感觉非常地好。她张了张嘴,为自己能坚持做好化妆这项乏味透顶的工作自赏了两个笑容。
笑过之后,尤环刚趋于舒畅的心情不禁有点儿蔫了起来。她有两颗门牙没有排紧,像极了嘴中开着的一扇小门,只要每张一次嘴,便会让她流光溢彩的姿韵黯淡许多。有十来位老顾客都曾多次诚心诚意劝她把两颗门牙矫正矫正,至少装饰一下。可要命的是,牙齿不像皮肤那么容易美化,唯一的办法就是连根拔掉,重新安装假齿。尤环心想,我的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我本就因了思想上的堕落让它们跟着受到了肮脏尘俗的污染,如今,我再没有理由把牙齿抛掉吧!
可是事实是,她尤环如果要继续在这个行业里打滚,并保持业务的长盛不衰,那么则无可避免地只有将那两颗门牙拔掉,安装假齿。她已记不得有多少次了,顾客都投诉她的牙齿。在亲吻的时候,顾客的舌头都是平行着伸进她的嘴腔的,进入她的嘴腔后,两人的舌头不可能静止不动,当然会横、竖、斜地翻转缠绵四面奔突。在这样一种艳色漫天的氛围下,顾客哪里想得到她嘴里天然生存着一个陷阱,稍不小心,顾客的舌头片儿就会被她的两颗门牙卡了一下,或者卡了两下……
尤环为此多次自我败坏了好心情。
这天早上,尤环想,吃过早餐后就去把它们拔掉算了。否则,那些出手大方的老顾客真有可能把业务向另外的方向拓展呢!
尤环酸酸地笑了一下。
从脚趾武装到牙齿!
尤环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么句莫名其妙的话。
尤环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一下漏出了眼眶。
来源/酉阳作家恒瑞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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